赤色黎明

五十七 流动中央(一)

笛卡尔说过一句话,“如果一个人不能作出决定,要么是因为**太大,要么是因为觉悟的不够。”

尽管千叮咛万嘱咐,又派了很可靠的卫队。陈克心里头依旧惴惴不安。这是他第一次与外国进行这等合作。理论上陈克其实不怕美国人欺骗,因为外国用枪炮都无法打开的中国市场,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美国也好,英国也好,都不在乎是往中国卖的是消费品或者机械设备。

可是陈克也有自己的苦恼,这就是改革开放之后经常说的“投资环境”。国防科工委讨论的时候,孔彰兴冲冲的提出了发电设备问题。其实这个考虑并不过分。交通,供水,供电,以及全套的工业配套体系,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为了解决这些东西,就需要更大力度的提高产能,可是提高产能又只能更大力度的进口。在根据地解决重工业设备自造之前,这就是个死循环。这就是受制于人的痛苦。

到了此时,陈克也没有别的办法,工厂不是一天就能建设起来的,有科研能力的队伍也不是一年就能教出来的。陈克只能催眠一样对自己反复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至少去北京参加立宪会议的人民党代表团三位代表进了陈克的办公室的时候,陈克正在通过这种方式疏解自己的烦恼。

着陈克用手揉着太阳穴,嘴里头念念有词,严复、冯煦、尚远都吓了一跳。陈克平素里从来没有表现出过这种窘境。“陈主席,在想什么呢?”严复问道。

“我在想,到底卖什么。”陈克随口答道。说完这话他才明白过来,睁开眼就见代表团站在自己面前。陈克连忙站起身,“三位回来了,辛苦了。”

尚远从挎包里头拿出厚厚一叠文件,“这是主要的东西,更多的都在外头。”

几人坐下,谈论了一番议会的问题。到现在对于是否推翻满清,三人都不抱什么乐观估计。

尚远汇报了三人代表团在火车上的讨论,“袁世凯虽然给出了颇为优厚的条件,给了现在督抚们两年时间。不过督抚们根本不相信袁世凯。不管咱们给了督抚们多大压力,他们都不可能现在就要求推翻满清。只要那宣统小皇帝还在台上,督抚们就觉得安心的多……”

陈克微微点头,这才是人之常情。满清实际上已经倒了,袁世凯要利用满清,督抚们自然也想对紫禁城里头的孤儿寡母进行最后的利用。这与是否保皇已经没有关系,这是个人利益的争夺。

大家达成了共识之后,陈克请三人把北京的局面进行一次汇总,做一个总结性的报告。

工作汇报完,三个人都没有走的意思,很明显都想私下与陈克谈话。众人都是聪明人,这一沉默间,就知道了其他人的想法。严复与冯煦起身表示先去隔壁写汇报。

他们一出去,尚远就说道:“陈主席,我想去基层再干一段。”这是尚远近期的想法,被老师李鸿启一通开导,尚远下定了决心从最基础的干起,好好把经验补足。

听着尚远把心得说了一遍,陈克觉得又开心。陈克也有过比较类似的觉悟过程,两人谈起一些共同的感受,都颇为感叹。虽然李鸿启先生说过,陈克也有过深陷人性黑暗的经历,但是陈克走出来了。尚远原本还并不相信,与陈克交谈之后,尚远发现自己老师的判断一点没错。傲慢、懒惰、投机取巧、顽固、狡辩。陈克虽然比尚远年轻很多,可干的错事比尚远多出很多。而这样的一个陈克,通过劳动解决掉这些问题,尚远更是坚定了到基层工作的信念。

“尚远同志,你要是刚去山东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那就更好了。现在我要告诉你,你不能去基层工作。你必须在淮海省省委书记的位置上给我好好干。”陈克的声音里头有着一种安心后的确定态度。

“为什么?”尚远大吃一惊。既然尚远没有基层经验,现在就该去基层补足经验才对。他现在能够确定陈克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那这不可能是陈克处于安抚,给尚远留面子。心中曾经的自以为是被削弱很多之后,谦虚谨慎的态度自然而然的占据了上风。尚远追问了一句,“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人说干熟不干生。尚远同志,你现在缺乏基层经验,那就说明你现在去了基层干不好。如果是以前,你法不太正确的时候,会对基层的工作有误解。现在你态度正确了,对于基层的误解减少了。只要在遇到问题的时候,到基层多,多向一线同志学习。这就能解决问题。而淮海省的其他同志缺乏从一个省的角度待问题的经验。这点上他们得向你学习。我反复强调,民主集中制,批评和自我批评。你现在有了这种认识,那不妨回去就开会,把你的认识向同志们做一个汇报,开展一次批评与自我批评。你就会发现你犯的错误,很多人都犯。所以我们人民党要开会,开会的目的不是别人的笑话,是要解决问题。实事求是的第一要点就是面对事实,承认事实。你是现在自己一激动,就准备撂挑子,这态度不对。”

虽然与老师李鸿启的说法不一样,尚远却知道陈克与李鸿启的态度是完全相同的。“那陈主席,能不能根据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提出点建议?”

“很多同志,特别是读过书的同志,很容易陷入一个误区。他们认为世界上有一个绝对正确的样子,他们认为把眼前的世界的样子按照这个所谓绝对正确的样子一改,那就万事大吉。这是错误的。这个世界上,如果说大家都有一样的东西,那就是生活。我们要吃饭,要穿衣,要发展。这一切围绕的是现实的生活。在这一切之上,才有了劳动者的概念,才有了反剥削的概念,才有了社会主义制度的概念。可建立这些概念的目的,是指导大家能够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让人民党为了这些概念舍生忘死。你觉得咱们中国老百姓傻么?回头咱们的一切成功,那件事不是让人民群众们得到了更好的生活。”

被批评了这一通,尚远不仅没有羞愧或者生气,他反倒觉得眼前登时展开了一个全新的天地。以往所不能理解的,所不能触及的东西,此时变得通达起来。

陈克知道这种通达的感受,当他从紧缚住自己的种种锁链中艰难爬出来的时候,同样感受到了这种自由畅快的愉悦。那是挣脱了心灵上沉重负担的愉悦。如果所有困苦都是外界所施与的,那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尚远同志,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因为人民可没有读书人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他们对于利益的认知清清楚楚。这就是中国人民的伟大,中国人民热爱劳动,但是他们不会在没有推动自己利益提高的基础上凭白干活,在生活上大家都实事求是。不管你嘴上说什么,作为一个革命者,或者至少是自诩革命者的人,如果你不能真正的让人民利益得到保障,不能让人民得到解放,那人民就绝对不会支持你。”

陈克说完这些之后,尚远听的如醉如痴,陈克连忙纠正道:“但是,为人民服务,不是拿利益收买人民。社会发展自有其规律,推动社会发展的基础就是生产力。我们人民党党员就是因为认清了这个社会规律,才要投身到这场革命里头来。在革命过程中,不断对这个社会规律深化了解,不断根据现状修订调整我们的政策。这并不是把原来儒家的神位推倒,再树立起一个社会主义的新神位。”

尚远来一时还没有能完全理解到这个程度,陈克也不怪尚远理解能力。陈克自己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理解到这个要点的。不过有一句话,陈克觉得不吐不快。

“尚远同志,《国际歌》里头唱,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我们人民党的同志基本都相信,在我们人民党之外是没有救世主的。不过,我个人认为,不少同志把咱们人民党,或者自己当了救世主。而从来没有救世主,这话的本意就是别人不是救世主,咱们自己也不是。这点请一定一定牢记在心。”

和尚远谈完话,严复与冯煦一起进来了。“陈主席,咱们师范学校的学生,已经都到各地学校当老师去了。但是老师的数量还是不够,我们觉得是不是从民间征召一批秀才之类的人暂时当老师。”

“坚决不行。”陈克立刻拒绝了,“人民党的基本理念就是反剥削,要平等。秀才们的基本想法就是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我们讲纪律,因为纪律是为了完成社会生产的制度性保证,而不是划分人等级的标准。我们试图把孩子们从旧时代里头拉出来,这就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你让这帮秀才们教书,你觉得他们能教点什么出来?”

冯煦有些不太能接受,“陈主席,你说的问题也是有的。但是秀才们也没有这么不堪。我任启莹同志的父亲任玉刚同志就没这种问题。”

陈克被这话给逗乐了,“任玉刚同志的事情我听说了点,他是主动向咱们党靠拢。而且人家原本就是个教书先生,现在追求的还是当个教书先生。可那帮秀才追求的是什么?他们追求的是当官,我们哪里有什么官给他们做?”

冯煦被陈克这么一通批评,虽然有涵养,却也有些讪讪的。陈克也不想过份打击冯煦,他笑道:“冯先生,您是个劳动者,您选的专业是文科。所以写书也好,教书也好,或者出使也好。都是您这个专业涵盖的东西。您是去办事。秀才们大多数要的是结果,要的是地位。他们读书的目的是想摆脱辛苦的劳动。他们和您根本不是一路人。脑力劳动其实比体力劳动更辛苦。在脑力劳动方面,您应该很有经验才对。”

严复是个教育家,冯煦是个精通世情的老学者兼官僚。听陈克这么一说,他们虽然觉得陈克未免有些过激,不过道理上却是没错的。

冯煦说道:“陈主席,是老朽我考虑不周。操之过急了。既然最近已经没有师范学校的事情,我也想申请去所中学边教书,边上课。”

“冯先生,只怕不能如您所愿了。”陈克答道,“最近我们夺取了好几个省份。您也知道,我们人民党的地方工作需要大量的资料。安徽被抓的官员们,咱们搞了一个安徽文史馆。就是把这些历史上安徽的地理、历史、翻译成现代汉语。您读书我不反对,不过工作为先。您要么担当起咱们各地文史馆组织者,把那群被俘的官员给利用起来。要么就去安徽大学历史系当个系主任,开始培养一批能够承担翻译工作的人。这可是大事,不是您这样的人来负责,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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