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

三体第8部分阅读

减少到一个班,再到后来,只剩下一个五人保卫组了。也是在那次改造以后。红岸的编制虽然仍在二炮,科研管理却移交到中科院天文所,于是承担了一些与外星文明搜索没有关系的研究项目。”

“您的很多成果就是在那时做出的。”

“红岸系统最初是承担了一些射电天文观测项目。那时它是国内最大的射电望远镜。后来,随着其他射电天文观测基地的建立,红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太阳电磁活动的观测和分析上,为此还加装了一台太阳望远镜,我们建立的太阳电磁活动数学模型当时在那个领域是领先的,也有了许多实际应用。有了后来的这些研究和成果,红岸的巨额投资总算是有了一点点回报。其实这一切有相当部分要归功于雷政委,当然他是有个人目的的。那时他发现,在技术部队搞政工前景不太好,他入伍前也是学天体物理学的,于是就想回到科研上来。红岸基地后来引进的外星文明探索之外的项目,都是他努力的结果。”

“回到专业上哪儿有那么容易那时您还没有平反,我看他更多是将您的成果署上自己的名吧”

叶文洁宽容地笑笑:“没有老雷,红岸基地早就完了。红岸被划到了军转民范围内后,军方就把它完全放弃了,中科院维持不起基地的运行费用,一切就都结束了。”

叶文洁没有多谈她在红岸基地的生活,汪淼也没有问。进入基地后的第四个年头。她与杨卫宁组成了家庭,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很平淡。后来,在基地的一次事故中,杨卫宁和雷志成双双遇难,杨冬作为遗腹子生了下来。她们母女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红岸基地最后撤销时才离开雷达峰,叶文洁后来在母校教授天体物理,直到退休。这一切汪淼都是在密云射电天文基地听沙瑞山说的。

“外星文明探索是一个很特殊的学科,它对研究者的人生观影响很大。”叶文洁用种悠长的声调说,像是在给孩子讲故事,“夜深人静的时候。从耳机中听着来自宇宙没有生命的噪声,这嗓声隐隐约约的,好像比那些星星还永恒:有时又觉得那声音像大兴安岭的冬天里没完没了的寒风,让我感到很冷啊,那种孤独真是没法形容。

“有时下夜班,仰望夜空,觉得群星就像发光的沙漠,我自己就是一个被丢弃在沙漠上的可怜孩子我有那种感觉:地球生命真的是宇宙中偶然里的偶然,宇宙是个空荡荡的大宫殿,人类是这宫殿中唯一的一只小蚂蚁。这想法让我的后半辈子有一种很矛盾的心态:有时觉得生命真珍贵,一切都重如泰山;有时又觉得人是那么渺小,什么都不值一提。反正日子就在这种奇怪的感觉中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人就老了”

对于这个为孤独而伟大的事业贡献了一生的可敬的老人,汪淼想安慰几句,但叶文洁最后一席话使他陷入了同样悲凉的心境,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说:“叶老师,哪天我陪您再去红岸基地遗址看看。”

叶文洁缓缓摇摇头:“小汪,我和你不一样啊,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什么都难预料,以后也就是过一天算一天吧。”

看着叶文洁满头的银发,汪淼知道,她又想起了女儿。

15.三体哥白尼宇宙橄榄球三日凌空

从叶文洁家里出来以后,汪淼心绪难平,这两天的遭遇和红岸的故事,这两件不相干的事纠结在一起,使世界在一夜之间变得异常陌生。

回到家后,为了摆脱这种心绪,他打开电脑,穿上v装具,第三次进入三体。他的心态调整得很成功,当登录界面出现时,汪淼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心中立刻充满了莫名的兴奋。与前两次不同,汪淼这次是带着一个使命进来的,他要揭示与三体世界的秘密,他重新注册了一个与此相称的id:哥白尼。

登录三体后,汪淼又站在那片辽阔的平原上,面对三体世界诡异的黎明。巨大的金字塔在东方出现,但汪淼立刻发现它不是纣王和墨子的那座金字塔了,它有着哥特式的塔顶,直插凌晨的天空,使他想起了昨天早晨在王府井看到的罗马式教堂,但那座教堂要是放到金字塔旁边,不过是它的一个小门亭而已。

他还看到了远方许多显然是干仓的建筑,但形状也都变成了哥特式建筑,尖顶细长,仿佛是大地长出的许多根刺。

汪淼看到了金字塔上一个透出幽幽火光的洞门,就走了进去。洞内的墙壁上,一排已被熏得黝黑的奥林匹斯诸神的雕像举着火炬。走进大殿,发现这里甚至比门洞中还昏暗,只有一张长长的大理石桌上的两枝银烛台上的蜡烛在昏昏欲睡地亮着,桌旁坐着几个人,昏暗的光线使汪淼仅能看清他们面庞的轮廓,他们的双眼都隐藏在深眼窝的阴影中看不到,但汪淼能感觉到聚集到他身上的目光。这些人似乎穿着中世纪的长袍,仔细看,还有一两个人的长袍更简洁一些,是古希腊式的。长桌的一头坐着一个瘦高的男子,他头上戴着的金冠是大殿中除蜡烛外唯一闪亮的东西,汪淼在蜡烛的光亮中很费力地看出,他身上的长袍与其他人不同,是红色的。

到此汪淼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个游戏是为每个玩家单开一个进程,现在的欧洲中世纪副本,是软件根据他的id而选定的。

“你来晚了,会议已经开始很久了。”戴金冠穿红袍的人说,“我是格里高利教皇。”

汪淼努力回忆着自己并不熟悉的欧洲中世纪史,想从这个名字推断出这个文明进化的程度,但想到三体世界中历史的混乱,又觉得这种努力没有多大意义。

“你改了id,可我们都认识你,在以前的两次文明中,你好像到东方游历过。哦,我是亚历士多德。”

穿古希腊长袍的人说,他有一头白色的鬈发:

“是的,”汪淼点点头,“我在那里目睹了两次文明的毁灭,一次毁于严寒。一次毁于烈日。我还看到了东方的学者们为掌握太阳运行规律而进行的伟大努力。”

“嗤”一个留着上翘山羊胡,比教皇更瘦的人在阴影中发出声音,“东方学者,企图从冥想顿悟甚至梦游中参透太阳运行的秘密,可笑之极”

“这是伽利略。”亚历士多德介绍说,“他主张应该从实验和观测中认识世界,一个工匠式的思想家,但他已取得的成果我们还是不得不正视。”

“墨子也进行了实验和观测。”汪淼说。

伽利略又嗤了一声,“墨子的思想仍是东方的,他不过是披着科学外衣的玄学家,从来就没有认真对待过自己的观测结果,就凭着主观臆测建立宇宙的全模拟模型,可笑可惜了那些精良的设备。我们不一样,我们在大量观测和实验的基础上,进行严密的推论。建立起宇宙的模型,再返回实验和观测去检验它。”

“这是正确的,”汪淼点点头,“这正是我的思想方法。”

“你是不是也带了份万年历”教皇带着讥讽说。

“我没有万年历,只带来了以观测数据为基础而建立的宇宙模型,不过要说明,即使这个模型是正确的,也不一定能凭借它掌握太阳运行的精确规律,编撰万年历。但这毕竟是必须走的第一步。”

几声孤单的掌声在阴冷的大殿中回荡,这掌声是伽利略的。“很好,哥白尼,很好,你这种现实的符合实验科学思想的想法是大多数学者不具备的,就凭这一点,你的理论也值得听一听。”

教皇对汪淼点点头,“说说看吧。”

汪淼走到长桌的另一端,让自己镇定了一下,说:“其实很简单:太阳的运行之所以没有规律,是因为我们的世界中有三颗太阳,它们在相互引力的作用下,做着无法预测的三体运动当我们的行星围绕着其中的一颗太阳做稳定运行时,就是恒纪元;当另外一颗或两颗太阳运行到一定距离内,其引力会将行星从它围绕的太阳边夺走,使其在三颗太阳的引力范围内游移不定时,就是乱纪元;一段不确定的时间后,我们的行星再次被某一颗太阳捕获,暂时建立稳定的轨道,恒纪元就又开始了。这是一场宇宙橄榄球赛,运动员是三颗大阳,我们的世界就是球”

昏暗的大殿中响起了几声干笑。“烧死他。”教皇无表情地说,站在门前的两个身穿锈迹斑斑的全身铠甲的士兵立刻像两个笨拙的机器人一般朝汪淼走来。

“烧吧。”伽利略叹息着摆摆手,“本来对你抱有希望,原来只不过又是一个玄学家或巫师。”

“这种人现在已经成了公害。”亚历士多德同意地点点头。

“总得让我把话说完吧”汪淼推开抓他的那两个士兵的铁手套。

“你见过三颗太阳吗或者是有别人见过”伽利略偏着头问道。

“每个人都见过。”

“那么,除了这个在乱纪元和恒纪元里出现的太阳外,另外两个在哪里”

“首先要说明,我们在不同时间看到的可能并不是同一颗太阳,而是三颗中的一个。另外两颗太阳就是飞星,当它们运行到远距离时,看起来像星星。”

“你缺乏起码的科学训练。”伽利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太阳是连续运行到远距离的,不可能跳跃过去,所以按你的假设,应该还有第三种情况:太阳比正常状态小,但比飞星大,它应该在运行中逐渐变成飞星大小,但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太阳。”

“你既然受过科学训练,就应该在观测中对太阳的结构有一些了解。”

“这是我最引以为自豪的发现:太阳是由深厚但稀薄的气态外层和致密灼热的内核构成的。”

“很对,但你显然没有发现太阳的气态外层与我们行星大气层间奇特的光学作用。这是一种类似于偏振的现象,使得在太阳超出一定的距离时,从我们的大气层里观察,大阳的气态外层突然变得透明不可见,只能看到它的发光内核,这时,太阳在我们的视野中就突然缩到内核大小,变成了飞星。正是这个现象,迷惑了历史上各个文明的研究者。使他们没有意识到三个太阳的存在。现在你们明白了,为什么三颗飞星的出现预示着漫长的严寒,因为这时三颗太阳都在远方。”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大家都在思考。亚历士多德首先发言:“你缺乏起码的逻辑训练。不错,我们是有可能看到三颗飞星,并且它们的出现总是伴随着毁灭性的严寒。但按照你的理论,我们还应该有可能看到三颗正常大小的太阳,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在所有文明留下来的记载中,从来没有发生过”

“等等”一个戴着形状奇怪的帽子留着长须的人第一次站起来说话,“历史好像有记载,有一个文明见到过两颗太阳,那次文明立刻毁灭于双日的烈焰中,但这记载很模糊。哦,我是达芬奇。”

“我们说的是三颗太阳,不是两颗”伽利略喊道,“按他的理论,三颗太阳一定会出现的,就像三颗飞星一样”

“三颗太阳出现过,”汪淼镇定地说,“也有人看到过,但看到它们的人不可能将信息流传下来,因为当他们看到这伟大的景象时,最多只能再活几秒钟,不可能逃脱并幸存下来。三日凌空是三体世界最恐怖的灾难,那时,行星地表会在瞬间变成冶炼炉,高温能够熔化岩石。在三日凌空中毁灭的世界,要经过漫长的时间才能重现生命和文明,这也是没有历史记载的原因。”

沉默,所有的人都看着教皇。

“烧死他。”教皇温和地说,他脸上的笑汪淼有些熟悉,那是纣王的笑。

大殿里立刻活跃起来,大家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伽利略等人兴高采烈地从阴暗的一角搬出一具十字火刑架,他们将架上一具焦黑的尸体取下来扔到一边,将火刑架竖起来,另一些人则兴奋地堆木柴。只有达芬奇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坐在桌边思考着,不时用笔在桌面上计算着什么。

“布鲁诺,”亚里士多德指指那具焦尸说,“曾在这里和你一样胡扯一通。”

“用文火。”教皇无力地说。

两个士兵用耐火的石绵绳将汪淼绑到火刑柱土,汪淼用还能动的一只手指着教皇说:“你肯定是个程序,至于你们其他人,不是程序就是白痴,我还会登录回来的”

“你回不来了,在三体世界中你将永远消失。”伽利略怪笑着说。

“那你肯定也是个程序了,一个正常人不可能连这点儿网络常识都没有,这里最多记下我的mac号,换台电脑换个id上就行了,到时候我会宣布自己是谁的。”

“系统已通过v装具记下了你的视网膜特征。”达芬奇抬头看了汪淼一眼说,然后埋头继续自己的演算。

汪淼突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恐惧,喊道:“你们不要这样放我下去我说的是真理”

“如果你说的是真理,就不会被烧死了,游戏对走对路的人是一路放行的。”亚里士多德狞笑着,掏出一个银色的zippo打火机,耍了一个复杂的把戏,锵的一声打着了火。

就在他伸手在柴堆上点火时,一道红色的强光从门洞射入,接着涌入一股挟带着烟尘的热浪,一匹马穿透强光跑进大殿,马的躯体在熊熊燃烧,已成了一团火球,奔跑时火焰呼呼作响。马上骑着一个人,是一位穿着重铠的中世纪骑士,他的盔甲已被烧得通红,奔跑时拖着一股白烟。

“世界刚刚毁灭世界刚刚毁灭脱水脱水”骑士狂呼着,燃烧的坐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成了一大堆篝火。骑士被甩出好远,一直滚到火刑架下,红炽的盔甲一动不动,只有浓浓的白烟不断地冒出。从盔甲中流出的人油燃烧着在地上扩散开来,仿佛盔甲长出了一对火的翅膀。

大殿里的人都奔向洞门,蜂拥而出,很快消失在从门外射入的红光中。汪淼奋力挣脱绳索,绕过燃烧的骑士和马,穿过空荡的大殿,跑过热浪滚滚的门廊,来到外面。

大地已经像一块炉中的铁板一样被烧得通红,发出暗红色光的地面上流淌着一条条明亮的岩浆小溪,织成一张伸向天边的亮丽的火网。红炽的大地上有无数根细长的火柱高高腾起,这是干仓在燃烧,仓中的脱水人使火柱染上了一种奇异的蓝绿色。汪淼看到不远处有十几根同样颜色的小火柱,这是刚从金字塔中跑出来的十几个人:教皇伽利略亚历士多德达芬奇包裹他们的蓝绿色火柱是透明的,可以看到他们的面容和躯体在火中缓缓地变形,他们把目光聚焦在刚出来的汪淼身上,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向着天空举起熊熊燃烧的双臂,用歌唱般的声音齐声颂道:

“三日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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