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

三家巷第8部分阅读

就浅浅一笑,露出两个难得的笑窝。周炳说:“这样正好,不要动了。”她就一点也不动弹,好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刻一样。她的敏捷的动作和控制筋肉的本领,叫周炳暗暗吃惊。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看出来区桃到底有多美。在那张杏仁样的脸上,永远放射着那种惊人的魅力。五官是经过巧手雕刻出来的,非常精致。长长的凤眼含着饱满的青春,温柔和勇敢,配上窄窄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显出自然的美丽,没有一点矫饰的痕迹。她的身材和四肢,是那样的合度,并且富于弹性和姿态,使她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妙。区桃看见周炳那眼睁睁的怪模样,就忍不住笑倒在床上说:“你怎么这样看我敢不是发了神经”周炳连忙分辩道:“我怎么发神经画像就是要这样看法,才画得出来”其实这句话他并不完全老实,他看区桃和画区桃完全是两回事。如果单要画,他满可以闭上眼睛把她一点不差地给画出来的。

正当区桃倒在周炳床上笑做一团的时候,他们的舅舅,那当中医的杨志朴也在这一天来姐姐家拜年。区桃斜眼瞥见一个身材矮小、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站在神楼底的趟门的门框当中,吓的一翻身跳了起来。周炳垂着手、躬着身叫了一声舅舅,她也跟着叫了一声舅舅。杨志朴鼻子里唔了一声,深不可测地笑了一笑,就走到后面去了。他一进周杨氏的房门,就跟他的老姐妹们开起玩笑来道:“哎哟,好齐全。这正是傻子碰了钉子,钉子吃了辣子恭喜,恭喜。”区杨氏骂他道:“哥哥你老没正经,谁是辣子”杨志朴挤眉弄眼地用嘴巴描了一描小院子对过周泉的房间,周杨氏说:“没人。早出去了。”他才说道:“我刚刚经过神楼底,他俩那么情投意合,叫我一眼就看穿了。不怕我当舅舅的说,就是二姐跟三妹你两家该做了亲,把阿苏配给阿榕,把阿桃配给阿炳才好,再也没有这样合适的了”陈杨氏说:“可不我也是这么说”区杨氏抢着说道:“怎么我可不答应区家的姑娘没处塞了都断了给周家”她的话虽然说得厉害,脸上可是带着笑容。周杨氏像佛爷似地慢慢说道:“舅舅跟三妹一见面就斗口角,都是为老不尊。我跟你们癫什么我一点主意也不拿,孩子们心爱怎样就怎样。”杨志朴点头称赞道:“噢呵,看二姐。贤德,贤德”区杨氏说:“别高兴,她说你为老不尊呢”

在神楼底里面,区桃坚持要到神厅外面去画,免得再有人来撞见,不好意思。周炳坚持不肯。区桃快走到神楼底门口,周炳连忙赶上前,双手抱住她,把她连抱带拉地拉到床前,让她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口里连声说道:“不怕人看,不怕人看。我有办法,我有办法。”没完,就缓缓地把趟门拉上,把窗帘子也拉上,坐在凳子上,继续给她画下去。区桃经过这一场扰乱,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坐在床上不动,可是嘴里却说:“不画了,不画了。坐的把人都累死了”周炳专心一意地画着,没有睬她。不大一会儿,画好了。周炳觉着画得很像,又很漂亮,就得意洋洋地拿着画像坐在她身边,两个人一齐看。周炳说:“你看像不像”区桃说:“像什么呢连一点也不像我哪有这么漂亮”周炳单纯地笑着说:“她已经不错,你比她还要好得多”说完,对着那画像深深地吻了又吻。区桃的脸又红了,笑窝一隐一现地跳动着,心忙意乱地对着周炳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周炳爽朗地说:“我要跟她在一起过活一辈子。除了她,我没有知心的人。我们会快活一百年,天天都像今天一样革命也快要成功了。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之后,咱们这一代,不是最幸福的一代么我觉着我完全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一天对着她十二个时辰,我们的日子会美满得不能再美满”区桃的杏仁脸儿跟真的桃花一样红了。她有那双激动的,充满了幻想的眼睛望着她的表弟说:“是么真是这样么你说的都是真话么咱们这一代是最幸福的一代么”周炳十分自信地说:“那当然。难道你不这么想难道你还能有另外的想法”区桃把身体靠在周炳胸膛上,摇着头说:“不。我是跟你一样想的。可是,我想得没有你那么容易。”周炳说:“为什么你看见了什么障碍么”区桃斜斜地抬起头,向后仰望着他道:“也没什么。也不知是障碍不是障碍。我觉得人们不大齐心。像我爸爸你三姨爹,像文娣表姐,像文婷表妹……”周炳坦率地笑着说:“那不要紧。十个手指还有长短呢只要文雄哥,守仁哥,民魁哥,子豪哥这些人,大家齐心就行了。只要你和我,咱俩齐心就行了”区桃又害臊起来了。她低着头,用蚊子一般微弱的声音重复着他的语气道:“你和我你是真心的你问过你妈妈我二姨妈没有”

15 风暴

白云山上的浮云时聚时散,晃晃眼又过了几个月,到了阳历六月下旬了。六月二十三那天的下午,一会出太阳,一会阴天,下着阵雨,十分闷热。陈万利吃过中饭,略为歇了一歇,也没睡着,就爬起来去找何应元。他走进何家的大客厅,没有见何五爷,却看见何守仁、李民魁和他的大女婿张子豪,在那里坐着。客厅十分宽敞。南北两边是全套酸枝公座椅,当中摆着云石桌子,云石凳子。东面靠墙正中是一个玻璃柜子,里面陈设着碧玉、玛瑙、珊瑚、怪石种种玩器;柜子两旁是书架,架上放着笔记、小说、诗文集子之类的古书。西面靠窗子,摆着一张大酸枝炕床,床上摆着炕几,三面镶着大理石。炕床后面,是红木雕刻葵花明窗,上面嵌着红、黄、蓝、绿各色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客厅后面所种的竹子,碧绿可爱。陈万利是熟人,就随意躺在书架旁边一张酸枝睡椅上,和他们几个后生人拉话。他说:“人家今天又有示威大游行,你们年轻人不去出出风头,却躲在这里做什么”张子豪、何守仁笑笑地没做声,李民魁打趣着说:“那么,你老人家为什么又不去凑个热闹”陈万利装出愤激的样子说:“我是想去,可是你们要打倒我。你们不是整天嚷着要打倒买办阶级么”李民魁顺着他的语气接上说:“正因为这样,我们就不去游行了。我们犯不着去给共产党捧场”陈万利想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按那么说,这回香港罢工回来的工人,都是共产党么”何守仁见大家不做声,就说:“话虽不能那么讲,可是共产党煽动了这次罢工,那是无可否认的。”陈万利鼻子里嗯了一声,再没说什么。后来他转向他的大女婿说:“子豪,我还没仔细问你,到底你们东征得好好地,为什么又班师回朝呢”张子豪说:“爹,你不是亲眼看见的么咱们要打刘、杨呀。”陈万利说:“滇、桂军开烟开赌,果然是军阀,该打倒。陈炯明呢,你们打倒了没有”张子豪笑嘻嘻地说:“打倒了。”后来又赶快加上说:“差不多”陈万利豪迈地大笑道:“我说了,你们这叫做枉费心机。一个小军阀都打不倒,还要打倒什么帝国主义见过什么是帝国主义没有我看赶快班师好。人家外国飞机、大炮、坦克、军舰是和你来玩儿的”谈到这里,几个年轻人没和他多说,就退出客厅,走到对面何守仁住的书房里去了。

这里陈万利独自躺了一会儿,何应元才穿着透凉罗短打,珠花草底凉拖鞋,手里拿着一把鹅毛扇,缓步走出来。陈万利一见他,就从睡椅上坐了起来,说:“五爷,才不见几天,怎么你越过越瘦了”何应元唔了一声,说:“像你就好,随便世界上出什么事,心里不烦。才不见几天,你就越过越胖了”两人说笑了一会儿,才说到正经事。陈万利说:“五爷,省府里的谘议问题,如今闹得怎样了”何应元回答道:“多谢你,有心。这不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可总没闹出个名堂如今总算暂时不撤销了。不是我小弟看中这份官职,贪恋这份钱财,可总不能让那些赤化分子独揽大权,为所欲为,别人在省府里连个说话的席位都没有就是我小弟依了,展堂代帅肯依”陈万利拍手赞成道:“对呀,对呀我们做买卖的人参不透你们政治佬的鬼把戏,可是说老实话,这半年我是过得胆战心惊,没得过一天好觉睡一件跟着一件的怪事情,不由得你不糊涂你数数看:今年二月闹东征,三、四月闹追悼孙大炮;五月更好看了,劳动大会和农民代表大会一齐开,十万人上街,大喊大骂,还不骂的你、我五卅惨案之后,跟着就打刘、杨,香港罢工还算是哪刀菜你不见我挑担家什么周金、周榕、周炳那些孩子,眼睛发愣了,又发红了。这不比疯子还疯谁许他们这么闹的咱们的公安局哪里拉屎去了”何应元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说:“买卖人到底是买卖人。闹有闹的好处,也不是全要不得。只是太过分了,那可不成你看吧,他们总有一天要狠狠地摔下来的他们之中,也是各色米养各样人,其中有一个蒋介石,就有点考究。现在,他好像还是左派呢只有一桩,他跟展公有点一山不藏二虎的味道,这是他太狂妄。如果展公伏得住他,这人也有用处。”陈万利对这些他叫做“捉迷藏”的隐隐约约的事情,不大爱听,他就问起一些别的事儿道:“五爷,他们那些狗杂种今天又要游神了,听说还要游到沙面去呢,你也有点风声么”何应元阴险地笑着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不是八字脚搞的名堂人家沙面当局都准备好了。一碰头,准是摆路祭在上海有那么些冤魂,自然要到广州来找替身。这正是劫数难逃呵”陈万利搔着花白脑袋想了一想,若有所悟地说:“按这么弄,英国还是要强硬下去了。”何应元转为得意洋洋的神气,并且把鹅毛扇使力一摔道:“自然啦难道人家强硬不得难道人家怕你总之,我们只管看热闹,够好看的”陈万利把声音压低了,问:“你这消息来源可靠么”五爷装出生气的样子说:“可靠不可靠,谁知道反正你晓得,我走的是外交路线”

陈万利一言不发,走回家里,找着陈文雄,对他说道:“阿雄,你今天下午不要回沙面去上班了。连请假也不用去,顶多打个电话回去就行。”陈文雄刚穿好大翻领衬衫,把西装外衣搭在手上,听见他父亲这么一说,就放下外衣,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有什么风声么”陈万利严肃地低声说:“人家准备干了经过上海南京路的教训,你们还不收敛一点光送命也不是办法”陈文雄一听,脸上一红,心突突地跳。后来他勉强镇定下来,说:“既然如此,不上班就是了。”说完,他走回房间里,躺在床上,好久没有动弹。后来他跑上三楼,想将这个消息对文娣、文婕、文婷她们说一说,但是她们没一个在家。他又匆匆忙忙跑到周家,想和他的表弟、表妹们说一说,但是周榕、周炳都不在。只有周泉在家,听了这么坏的消息,也只是干着急,没办法。陈文雄说:“泉,不要着急。论道理,咱们中国人是对的。就怕的是那些帝国主义不讲道理。你知道,咱们两家的年轻人今天都去游行么”周泉善良地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家那莽撞鬼阿炳,他是准去无疑的。”陈文雄用一只手捂着心坎说:“愿上帝保佑”

这时候,十万人以上的、雄壮无比的游行队伍已经从东校场出发了。这游行队伍的先头部分,是香港罢工回来的工人和本市的工人,已经穿过了整条永汉路,走到珠江旁边的长堤,向着西濠口和沙基大街前进。其他的部分,农民、学生、爱国的市民等等,紧紧地跟随着。区桃、周炳、陈文婕、陈文婷都参加了这个队伍。除了区桃和周炳两人在出发之前打了一个照面,彼此点点头,笑一笑之外,此外谁也没看见谁。队伍像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怒气冲天地向前流着。它没有别的声音,也没有别的指望,只有仇恨和愤怒的吼叫,像打雷似的在广州的上空盘旋着,轰鸣着,震荡得白云山摇摇晃晃,震荡得伦敦、华盛顿、东京、巴黎同样地摇摇晃晃。区桃在工人队伍里面走着,呼喊着。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听见另外一种粗壮宏伟的声音在她的头上回旋着,像狂风一样,像暴雨一样。她听到这种声音之后,登时觉着手脚都添了力量,觉着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十万人”。这是一个多么强有力的人哪她一想到这一点,就勇气百倍。她希望赶快走到沙基大街。她深深相信这十万人的威力压在沙面的头上,一定能使帝国主义者向中国人民屈服。像这样的想法,周炳也是有的。他在学生的队伍里面,走得稍后一些,和区桃相隔约莫一里地的样子。他也在人群当中一面走,一面呼喊。他也听见一种粗壮宏伟的声音在自己头上回旋着,像狂风一样,像暴雨一样。他也觉着自己的手脚都添了力量,觉着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十万人”。他甚至在那十万人的巨吼之中,清清楚楚地听着了区桃的活泼热情、清亮激越的嗓子。他总觉着这十万人的呼喊口号是区桃在领着头的。他拼命提高嗓子,放宽喉咙,可是声音总不洪亮,好像字音才一离口,就叫别人的声音吞下去了,一点也听不清。他为这桩事儿十分苦恼。不久,走到海珠公园,离沙面越来越近了。周炳发现一种新的力量,一种更加坚决和勇敢的力量,从队伍的前头往后传过来。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他的拳头也握得更紧。什么声音他也听不见了,只觉着一股风暴在他耳朵边呼呼咆哮。他在许多年之后还有这种感觉,仿佛他们的队伍不是一个整整齐齐的四路纵队,而是彼此手臂扣着手臂,他扣着区桃的手臂,他们又扣着别人的手臂,排成一字横列式,向敌人压过去……向敌人无情地压过去……

一点不错,一阵愤怒的风暴向着沙面无情地压过去。那些大大小小的殖民主义者害怕了。就中有一个站在沙面“东桥”铁闸和沙包后面的外国下级军官,害怕得更加厉害。他本来已经接受了“在情况需要下可以向中国猪开火”的命令,这时不住地掏出手帕来擦汗。他亲眼看着英雄豪迈的工人们经过东桥,向“西桥”走去。他感觉到那阵风暴的威力,他觉着自己站立不牢,好像快要晕倒似的。他觉着沙面马上就要被包围了,沙面的房屋都倾斜了,马上就要倒塌了。他想起他的儿子正从本国坐船来远东,要接任一家洋行的副经理。他想起广州的黄包车夫,他昨天还用皮鞋尖教训过他们。他想起他从来就有权利摸任何一个他认为应该摸的女人的奶子。他想起他的卧室里堆着的那些鸦片烟、金子和其他的走私货。……这一切,眼看着就要完了。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脸上给吓得全白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赶进穷巷的癞皮狗,谁也不会可怜他。他就要被打死。他的尸体将被抛进大海里,让浪涛把它漂回家乡。他想到这地方,就想哭,想叫。后来他就叫出来了:

“为了祖国的光荣,为了光荣的祖国,孩子们,冲呀”

那些外国的兵士都听懂了他这句外国话,都用奇怪的眼睛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忽然说出那样一句话来。再说,也不明白应该怎么执行他的命令。他们的面前是一重紧紧关闭的铁闸,铁闸之内和桥拦的两旁还堆塞着沙包,叫人怎么往前冲呢那外国军官看见大家不动弹,就拔出手枪朝群众开了一枪,其余的人才跟着放枪。……这样,一场卑鄙无耻的血腥谋杀公案就开始了。

首先受到损害的是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的广州工人队伍。区桃走在广州工人队伍的中段,越接近沙面,她心里越是生气。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东桥上面那些端着枪向自己瞄准的外国兵,就使尽全身力量喊道:“打倒帝国主义”她觉得这不是一句口号,而是她现在心里要说的一句话,她目前要做的一件事。突然之间,四、五丈远之外爆发了一种巨大的声响。随着一阵密集的爆炸声。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看见她身边的工友倒在地上了。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大声叫嚷着:“冲上去抢他们的枪打死他们工人万岁中国万岁”一边嚷,一边就冲上前。枪声更密了。火烟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这时才想起周炳没在她身边。要是周炳在,他是会跳上去,把敌人的枪夺下来的。现在,她得自己去做这件事。但是一眨眼之间,她觉得周围非常混乱,好像有一块沉重的石头把她的胸部碰了一下,她觉着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听不见了,想叫嚷,声音也没有了。她觉着很奇怪,她自己到哪里去了呢只有夏天的太阳,她还依稀认得:那太阳老是那么明亮,那么明亮……开头,队伍乱了一下,有些人继续往前冲,有些人向两旁分散,有些人向后面倒退。整个十万人的队伍也顿挫了一下。几秒钟之后,人们理解了这枪声的意义,就马蚤动起来,沸腾起来,狂怒起来,离开了队伍往前走,往前挤,往前窜。有些人自动地叫出了新的口号:“铲平沙面”“把帝国主义者消灭光”“广州工人万岁”周炳像丧失了知觉似地跟着大家往前冲。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只一心要找广州工人的队伍。走到西濠口,见前进的道路已经被警察封锁住,大队伍正在那里转弯,折入太平路向北走。一部分队伍已经解散,一部分队伍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地站立着,此起彼伏地在高呼口号。爆炸了的情绪正在不断燃烧。找来找去,总找不见广州工人的队伍,他回到警察封锁线的前面,掏出救护队的臂章套在袖子上,准备走进禁区。正在这个时候,一辆白色的红十字救护车飞快地开到他面前,车上有一个工人装束的人向他挥着手,大声说了几句话,他就攀上车头,在司机位子旁边的踏板上站着,像长了翅膀似地向东桥的出事地点飞去。到了马路的尽头,所有的人都跳下来,奔向沙基大街,大家一句话也不讲,严肃地、沉默地、迅速地工作着。整条沙基大街是静悄悄的。商店都紧紧关着大门。只看见一些灰色的和白色的人们在往来移动。刚下过阵雨,麻石街道上一片片的水光在闪亮。受难者们轻声呻唤着。他们鲜红的血液流在祖国的大地上,发出绚烂的光辉,而且深深地渗进石头缝子的泥土里面,就好像那里是红宝石镶成的一样。有一种沉重的预感压着周炳的心。他忽然发现一具仆倒在血泊当中的白色的尸体。他确信她是一个女的。他确信自己认识她。他向着她走过去。她俯仆在地上,两手向前伸,好像她准备跳起来,继续往前冲似的。她的下巴顶着石头,嘴巴愤怒地扭歪着,眼睛瞪得大大的,警惕地注视着敌人。周炳弯下身去,准备帮助她站起来,嘴里不断低低呼唤着:“阿桃,阿桃,阿桃……”但是她没有回答,只是柔软而平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他举起拳头向沙面的凶手示威地挥动了几下,然后两手托起她,刚一举步,就不知怎的,一阵天昏地黑,两个人一齐摔倒了。

16 永远的记忆

当时救护队把周炳和其他受伤的人一道送进了医院,不久,医生们把他救醒过来,又把他送了回家。那天晚上,他就发起高烧,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说胡话,不省人事。第二天,烧得更加厉害,既不吃,又不喝,只是似睡非睡的,时不时大声叫嚷,把床板踢蹬得通通地响。他叫嚷起来的时候,又像和人打架,又像痛楚呻唤,听不清说些什么,只有他妈妈周杨氏约莫猜出来有几声是叫唤区桃的名字。周家的远近亲戚,周炳的南关和西门的朋友,还有几个小学和中学的同学,都来看他的病。他舅舅杨志朴大夫来给他诊过脉,说是怒火伤肝,外感风寒,痰迷心窍。周榕给他抓了药,烧好了,给他灌了下去,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效验。一连吃了几天药,到第五天的早上,他的神志才清醒过来了,喝了点米汤,就要他二哥给他找出那张区桃的小照片。周榕把区桃的小照片给了他之后,他就把脸扭到里边,对着那张照片淌眼泪。周榕连忙把这种情形告诉了周铁、周杨氏和周泉,大家去看他,见他清醒过来,都在心里面暗自欢喜。

何家的丫头胡杏听说周炳清醒过来了,立刻跑过来看他。她走到神楼底门口,见他朝里躺着,不敢走近床前,只挨着趟门轻轻叫了一声:

“炳哥”

周炳听见叫唤,知道是她,连忙抹干眼泪,翻身朝外,对她说道:“多谢你,小杏子。我好了一些了。你好么柳姐姐来看过你么”胡杏听见他问,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只是簌簌地掉着眼泪,哭了一会儿,听见何胡氏在那边叫她,又赶忙跑回去了。不久,隔壁陈家的四位表姐妹一道来看他。陈文英抓住他的手说:“炳表弟,愿上帝保佑你阿桃是无辜的,愿她的灵魂早进天国”陈文婷也站在床前安慰他道:“阿炳,达观一些吧。人死不能复生,多想也是无益的了。”陈文婕坐在他的床沿,用手在他的天堂上摸了半天,才用一种富于感情的声调说:“好好保重自己阿桃是为国牺牲的,她死得可惜,可也死得光荣。”周炳没有答话,只是在枕头上微微点头,表示感激她们的好意。陈文英、陈文娣、陈文婕三个人在神楼底站了一会儿,又到周杨氏的后房里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陈文婷独自一个留在神楼底,坐在周炳床前的一张凳子上,陪着他闲聊。她低着头,眼圈红红地说道:

“炳哥,你说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像桃表姐那样的相貌,那样的人才,莫说千中无一,就是万中也无一呢她为什么不能够永远存在,永远活下去,却像一朵花一样,一眨眼就谢了,消逝了”

周炳连连点头说:“对极了。阿婷,对极了。你这一问,问到我的心坎上来了。我今天早上一清醒过来,就在想这个问题,到如今还得不到解答呢。你念的书比我多,你来给我一个答复吧究竟一个人为什么有快乐又有悲伤,这些快乐和悲伤又都有些什么根据,都有些什么意义”

阿文婷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有什么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人生不过是一片空虚,到头来你什么也抓不住。一切对于你,都只是一种欺骗。比方你说你在舞台上演戏的时候,觉着一切都是真的,在快乐的时候你是真的快乐,在悲伤的时候你是真的悲伤,其实舞台上什么都没有当真发生过,你不过是在欺骗你自己。我在舞台下面看戏,跟着你快乐和悲伤,其实不过是受了你的欺骗。到戏演完了,离开戏场,就什么都没有了。”

周炳深受感动地说:“好极了,说得好极了,恐怕事实就是这个样子。李民魁大哥是主张虚无主义的,恐怕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这样看来,咱们大家不过在命运的簸弄之下过着可笑的生活,谁也不能幸免。一切都是虚妄,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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